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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18 發布 父親陳慧坤的藝術與人生
 



 我的父親陳慧坤年輕時境遇坎坷。12歲時父親因病去世,兩年後母親也相繼病逝,由祖母撫養長
   
 
〈妻與我〉1978 油彩、畫布 130*97cm
大。

父母早逝 刻苦勤學
 當他感到孤獨、委屈或是心情低落時,就會獨自跑到幾公里外山上父母親的墓地,用旁邊的泥土捏成很多人偶像,一個個排放在父母墳前,感覺跟父母很接近。
 雖然家庭經濟拮据,父親必須幫忙祖母做家事、照顧弟妹,但他非常勤學認真,考取了台中一中。當時祖母年紀大,他的大哥在台北國語學校師範科讀書。平日住校的他,每逢週末就從台中市區翻過大肚山走4、5個鐘頭回到龍井,探望小他10歲的弟弟。雖然走山路非常辛苦,但因此鍛鍊出強健的身體,他年紀大時還能背起10幾公斤重的畫箱寫生就是因為年輕時的鍛鍊,也因為翻山越嶺他對於山上林相、植物等有深入的觀察,從中感受到全山中不同林相、植被及鳥類、蝴蝶的美姿,對山嵐、雲霧有更貼近的觀察,提供他未來創作的基石。
 在台中一中期間,父親確立了朝向美術發展的目標,決定報考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後他到日本利用三星期在川端畫學校補習石膏、素描,但因先前缺乏有效的訓練,考試時落榜。經過一年持續下功夫練習再度赴考不但考取,素描還得了最高分100分,打破該校創立40年以來的紀錄!

重人格身教 用心教導
   
 
〈故鄉龍井〉1928 油彩、畫布 58.5*43.4cm

 然而,父親娶的前二任太太因病過世、4個孩子夭折。我是第三任太太生的孩子,他雖然很疼愛我,但在青少年期,我覺得別人的父親都和藹可親,父親卻很嚴肅、不苟言笑。我很渴望父親用他強壯的雙臂抱住我,讓我感受他的愛與熱情。直到遠赴巴黎求學時,他才向我透露說因為經歷兩個太太病逝及孩子的早逝,每當自己覺得很幸福的時候,往往很快就會失去,因此,不敢輕易表達對我們的愛。這種壓抑的心情每每想起令我潸然淚下。
 父親給孩子的家訓就是做人要誠實,做錯事沒有關係,但一定要勇於承認!記得在我小時候,有一次父親到日本買了橡皮擦回來,在那經濟困苦、物質缺乏的時代,一個「橡皮擦」是一種珍品呢!我跟弟弟覺得這橡皮擦很神奇,就把它拿到學校去使用。那天,父親找不到橡皮擦,我們姊弟倆謊稱沒有拿,後來父親發現我不誠實,正在抽菸的他,就用菸把我拇指燒了一個疤,嚴格地告誡我:一輩子都不能說謊話!直到現在,看見疤痕一輩子都牢記父親家訓。父親除了是一位非常傑出的藝術家外,在為人處世上更為嚴謹,時常說:「做不到的事不要做出承諾,若承諾就一定要做到!」這是他留給我寶貴的人格特質。
 父親考上台中一中,同班同學大部分一心想要成為醫生,但是父親的志向不在於此,畢業後就到東京美術學校學畫。因為他這樣的個性,所以當我考上北一女跟父親說不想念,想到巴黎去學鋼琴時,他一口就答應了。他認為人生最重要是做自己。一旦決定這條路是否成功由自己負責。出國時父親特別叮嚀我,到巴黎去學習就是我日後結婚的嫁妝,當時並不了解,現在才體會到這比看得見的嫁妝更有價值,這嫁妝一直陪伴我到今天。
 我在法國留學11年間,當時通訊不似今日如此便利,因此,從未有機會打電話回家,一切都靠寫信。父親收到我信後,會改正我信件的錯字,對於信中段落不明、主旨不清、文筆不順的地方,會用紅筆批改後寄來法國要我改正,或寄書給我要求我念書。並且自己還將我的信重抄一遍留存下來,向人展示。別人會覺得很無聊,他卻樂此不疲,曾讓我覺得不妥,但今日想起來卻感動不已。因此國中畢業就出國念書的我,現今能夠寫文章、出書都要感謝我的父親,可以說我的作文老師就是父親。他甚至買康德、馬克斯主義的書給我,他說:要學藝術批判,就必須要了解馬克斯主義,然後就陪我一起念。此外,父親也教導我怎樣看畫、品畫及學習審美。

重視基本功 研究及觀察細微
   
 
〈淡水下坡路〉1989 膠彩、紙本
 72.5*60.8cm


 小時候,時常陪父親到處寫生,不管畫具多重一定都背著畫架到現場去畫,他可以感受到環境氣氛、空氣、濕氣。畫完後,他會教我站在畫前透過欣賞慢慢去感受,如何從很多細節觀察景物進而透過畫筆展現出來。而他豐富的色彩,層次分明,令人驚豔,父親說自然的空氣、濕度加上畫家的感受、熱情和體溫,造就炫麗光彩的傑作。
 父親生前很多人讚美他長得英俊,他不以為意,因為他最重視的是內在,從來不以外貌為傲。對於從事藝術創作,他覺得最重要的是要誠實面對自己,因此,在創作上要非常用心。藝術的領域最重要的是基本功,繪畫的基本功是素描,現在很多藝術家僅用概念來創作,一時引起許多人注目;但是創作若無法表現出該時代的特色及人格特質,最後就會被時代所淘汰;而真正好的藝術創作,經過時間淬煉反而能夠留存下來。除基本功外,還須經過內化產生的情感將無形化成有形。
 父親畫畫重視研究與觀察,例如:淡水下坡路畫了7幅、野柳畫了10幅。他曾告訴我說,如不先觀察就畫,下坡就會畫成上坡,要怎麼畫出道路的上坡或下坡,下坡路的力度要如何展現,都要靠觀察與技巧;野柳受到微風或暴風吹動會展現不同姿態,在黃昏或晨曦太陽照射光線的不同,都是透過自然景觀體會到。瀑布畫不好不會覺得水會濺出來,他說一定要親臨風景現場,自己必須要有感受,才有辦法把感動畫出來。在國內的野柳、觀音山、淡水附近都是他經常寫生的地方。
 關於人物肖像,父親會從生活、家人中取材,像是:母親年輕時、父母親的畫像,有時父親也會叫我們坐著,幫我們姊弟畫肖像,當時覺得很痛苦,因為要坐很久,我與弟弟、大姊都曾是父親的模特兒、畫筆下的人物。

基礎扎實 創作風格多元
 早期他在日本學習膠彩畫,並學習扎實的素描基礎。到了1950年代,從中國大陸來台一批藝術家,其中包括在師大授課的溥心畬教授,父親就跟他學習水墨技法。各種的畫法他都學習,他說不管是膠彩畫、國畫或是油畫,最後就是畫我自己作自己。我覺得一個畫家從基本功,從各種畫派中之學習,到後來才能融會貫通,展現出他個人的風格。
 1960年代,父親利用休假前往歐洲一年。到法國寫生時,每天5點多出門,帶著畫布、簡單的飯糰、三明治,因早上與下午不同的光線,輪流畫2張不同的主題,下雨天就帶著素描本、筆記簿進入美術館,拿著畫冊對著一張張比較對照,註記正確的色彩、明度,留下密密麻麻的筆記。因為到歐洲各國美術館去看原畫作,他說看了那麼多的原畫非常震撼,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可見受到的衝擊很大。從此以後父親完全改變了畫風,他運用油畫、膠彩畫融合國畫的技巧,在他七十幾歲時畫風呈現出嶄新的面貌,所以我認為父親最好的畫是72歲到92歲的創作。

多次前往歐洲 學習各畫派技法
   
 
〈九份看瑞芳海濱〉1967 膠彩、紙本
92*134cm


 之後,父親陸續前往歐洲六次,知道他非常喜歡山與水,所以我在法國或歐洲巡迴演出時都會留意,帶他到很多地方美麗的風景去畫畫。包括:阿爾卑斯山、瑞士與法國交接的安斯小城、盧森堡公園裡的噴水池,特別是公園裏有一百尊擬人雕塑,隨時能夠讓人去欣賞。在6次歐遊期間,父親共畫了近300多張的畫。
 父親是一個研究型的畫家,他研究膠彩畫、水墨畫,他實踐從古典畫派、點描派、立體派、野獸派,每一派他都親身嘗試,去學習每個時期畫派的技術,他認為融會貫通,就是必須要走過美術史裡各種畫派的畫法,構築自己獨特的繪畫風格。而他最崇拜塞尚,因塞尚追求真形、真理、真美,而父親也一輩子追求真形、真理、真美,所以很多人稱他為「台灣的塞尚」。
 
全心投入藝術 變得年輕
   
 
〈梅蒂西噴泉〉1975 膠彩、紙本 182*91cm

 我媽媽是位音樂老師,會彈鋼琴、唱歌,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庭裡,父親能夠成為有名的藝術家,我覺得母親的功勞最大。因為母親將他的生活及我們每個孩子都照顧得很好,讓他無後顧之憂,全心全意在藝術領域衝刺。
 父親常背起畫箱去寫生兩、三星期,他畫過很多玉山的景色,在50年前要去玉山非常危險,每次去寫生時家人都很擔心,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回來。有時一去玉山寫生就是兩到三個禮拜,在通訊不發達的年代,音訊全無,母親常常說父親就像大水流中的破布,不曉得會流到哪去,父親只要進入繪畫的世界就會忘掉一切。後來我學音樂在演奏時,也一樣在創作情境裡就會渾然忘我,如果不是身歷其境,是無法了解創作的喜悅,所以她也能體諒父親作畫時六親不認的態度。
 父親100多歲時頭髮還是自然有點花白而已,我曾問過他:「爸爸你的頭髮怎麼那麼漂亮,看起來像七、八十歲。」他回答我:「因為我在面對大自然畫畫時,我的時間是停止的,我從年輕畫畫到現在大約有三、四十年,所以我現在才六十歲而已,只要在畫畫、工作,專心於某件事時,那個期間就不會老。」他的意思就是做事情只要全心付出,全神貫注時都不會老,當人的心靈求真求善求美時,追求人生價值時就會變得年輕。我常想那我要更投入音樂中,和爸爸一樣能渾然忘我。

悠遊創作領域 度過豐富一生
   
 
〈玉山靈峰〉1972 水墨、宣紙 66*134cm
 父親94歲時跟我說他想要到東京的母校。他到日本時,在遊覽車上唱歌,當他抵達母校時竟然開心地跑起來,在四月天櫻花盛開之際,就在樹下唱歌又跳舞。師大美術系每年3月25日美術節時會舉辦化妝舞會,父親往往是老師群裡最放得開的,每一年打扮都很特別,有時打扮拿破崙、原住民酋長,或是穿著中山裝的老人!
 父親年邁時好像是一個小孩子,就讓我媽媽照顧他,生活非常規律。不論90歲或95歲,父親每次得獎時,都想要在120歲時舉辦回顧展,因此天天都在創作。他100歲時仍高興地唱歌,每次家裡有賓客,他都要與人乾杯,我們心裡都很害怕他喝酒傷身,但他每次都說:「沒有關係,爸爸已經100多歲了,乾杯、乾瓶都可以啦!」他用一種非常樂觀的態度看待人生,因為他的心靈十分滿足,所以能夠隨心所欲地過自己的生活,可以說是度過幸福的晚年。
 父親的一生非常豐富,悠遊在藝術領域,所以心情愉快。雖然早年人生非常坎坷,但在藝術的世界他得到至寶。美好的藝術文化會帶給人們美好的人生,希望人人都能親近藝術文化,都能擁有一個快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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