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牧的晚期風格 （4） |
2020-05-15 發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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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芳明 教授
◆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講座教授
續12日，本報持續刊載陳芳明教授介紹楊牧的現代詩作品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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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棋〉 （199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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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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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疏漏畫一張棋盤
忐忑落子聲 心境縱橫
逐漸佈起了企圖的塊壘
越過孤單的方寸瞭望
平生意氣大半困在自我
偶然遭遇一流失的情節
殘缺在結構邊緣 平靜
將它付與晚霞檢驗 試著
還原 但意向捉摸不定
如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廢然且坐 就虛無等待
黑夜俯襲的一刻 象徵群
集結如預言裏去而復來的
天鵝 光粲的主題從不為
我們過多的思想壓迫變形
然則 無與有之間局面
已巍巍成立 黑子和白子
慵懶相違 互相規避
有色與無色 有想 無情
如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和棋〉賞析
楊牧寫這首詩〈和棋〉，推測應該是在下圍棋。我們小時候玩棋，一定要玩個輸贏。下棋若可以下到不在乎輸贏，就是因為已經享受了過程。玩下棋是一種享受生活的樂趣，當有樂趣的時候，有獲「得」，就不會在意「失」了。當我們可以更開闊、祥和地看待這個世界，沒有得失之心時，就能夠全面地包容、兼容並蓄。兼容並蓄，就是不同價值的事物可以同時存在內心裡，看到這個世界本來就很豐富。
這首詩的重點在最後一句：「如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整首詩要表現什麼呢？我們常常跟自己爭吵，面臨去或不去，要或不要等抉擇，有得失之心，一輩子都在與自己內心抗衡、掙扎，就像下一盤棋。有的人下圍棋到最後棄子，因為他知道再走幾步還是沒辦法走出來，乾脆棄子投降。但人生不一定只有輸與贏，可以和平相處也可以和解。〈和棋〉是他人生的一個信念。他不再跟這個世界辯論、不再跟朋友辯論了，就接受這樣的結果。棋下到這裡就好。
「忐忑落子聲 心境縱橫」，忐忑就是心情不定，其實在下棋時，都是在賭。一旦下下去，得失之心就會出現了，所以「逐漸佈起了企圖的塊壘」。
「越過孤單的方寸瞭望 平生意氣大半困在自我」，當我們與對手在下棋時，其實都是在考驗自己，是貪念或是輸贏之心。
「偶然遭遇一流失的情節 殘缺在結構邊緣」，突然一個閃失，可能之後會連不起來，所以有些人就會再開一個，重新下圍棋。
那他現在就是「平靜 將它付與晚霞檢驗」，輸贏由晚霞（時間）來檢驗，此刻已經到了黃昏，這個人的年齡也步入黃昏。
「試著 還原 但意向捉摸不定 如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金剛般若沒有文字，只有聲音，沒有確切的文字意義，所以反覆地誦念就是一個自我救贖的過程。我們不一定要懂得它的意義，當人能夠超越懂或不懂，人生境界又不一樣了。所以和棋是人生最高的境界，下棋的過程就是最大的樂趣，不用非得要有個輸贏。
這首詩的意義全都是開放的，就像一個棋盤一樣，不一定要給它一個確切的解釋。
楊牧晚期風格 超越得失心
「廢然且坐 就虛無等待」廢然，他有點疲倦，就坐在那裏什麼都不想，在那邊等待。「黑夜俯襲的一刻 象徵群 集結如預言」象徵群是什麼？是生命的象徵、感情的象徵，各種象徵都有。如「去而復來的天鵝 光粲的主題從不為 我們過多的思想壓迫變形」，天鵝最美的姿態就是在水上悠游的時候，不管黑天鵝或是白天鵝，就像是棋盤上的黑子與白子一樣。所以，「集結如預言裏去而復來」，人生就是一個棋盤，所以它也是一個象徵，這個象徵就是「去而復來」，因為人思考來、思考去，所以「我們過多的思想壓迫變形」，想太多時，可能就失去自己原本意義。
「然則 無與有之間局面 已巍巍成立 黑子和白子 慵懶相違」，「相違」就是互相違背。「互相規避 有色與無色 有想 無情」，又回到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楊牧晚期風格，已經超越得失。就像現在不論誰給我任何獎狀，都不會特別喜悅；當我可以繼續寫一篇文章、寫出一本書，這本書就是我的獎狀了，為什麼還要別人來給我獎呢？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也是這樣，它沒有任何具體的語言在裡面，只有聲音，你享受那個聲音，就享受那種超越的境界。一旦你超越了，人生不會只有輸與贏。
這首詩是楊牧在1999年跨入2000年的時候寫的，當時就快要進入60歲。年齡就好像一座山峰一樣，人進入晚年，就像在峰頂上看這個世界，一目暸然。看待世界的方式就不一樣了！
這個世界能夠頒獎給你的，就只有自己而已，所以詩人已經與這個世界和解了，沒有得失，這就是他這首詩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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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芳明教授伉儷與友人前往美國造訪楊牧
(左1) 陳芳明提供 |
晚期風格：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
◆ 當他完成〈和棋〉，整個心境逐漸沉澱下來
◆ 看待世界更開闊、更祥和，抱持慈祥態度
◆ 他的回歸鄉土是最重要的關鍵
◆ 他建立屬於台灣的詩風
（本文分5次刊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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