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點人與翁鬧小說的現代感 |
2025-01-20 發布 |
朱點人與翁鬧小說的現代感
◎文/陳芳明 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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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詹庚旻 |
陳芳明教授的「文學旅路」專欄,這次為讀者介紹作家朱點人與翁鬧。1930年代,台灣主要城市已經現代化,朱點人以小說控訴父權資本主義的虛偽、也嘲弄日本人、批判台灣人,描寫他們的幽微心理。另一位作家翁鬧則是在殖民地文學裡,把情慾帶進小說中的第一位作家。
台灣社會到達1930年代的時候,基本上五個主要的城市都已經現代化了。所謂現代化指的是,現代都市的交通設備、排水系統、生活機能,大約都宣告成熟。在那樣的背景下,台灣人的生活方式與風俗習慣也慢慢適應現代的到來。朱點人(1903~1951)在同時代作家行列裡,已經敏銳感受到傳統的親情、友情、愛情也慢慢變質。他的作品除了探索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矛盾關係外,更進一步點出台灣人的倫理關係也因資本主義的滲透而逐漸扭曲。
朱點人小說批判資本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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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詹庚旻 |
他完成的幾篇小說如〈紀念樹〉、〈無花果〉、〈蟬〉,都表達了他細膩的愛情觀察。尤其是〈紀念樹〉,藉由女性化的敘述,控訴父權資本主義之蔑視人性,較諸楊逵的〈萌芽〉還要來得動人。
他的短篇小說如〈秋信〉、〈脫穎〉,更直接批判資本主義的虛偽。尤其是〈秋信〉,描述1935年為了迎接台灣博覽會的到來,建立了一座公會堂(亦即今日的台北中山堂)。他在小說裡描述一位傳統書生老人,來台北見證現代化的洗禮。伴隨著城市現代化的逐漸提升,屬於台灣的主體文化也慢慢消失。尤其博覽會所揭示的標語「台灣產業大躍進」,似乎也暗示了日本對台灣的支配日益崛起。這樣的殖民統治基礎,只有越來越牢固,而資本主義也越來越佔優勢。這篇小說呈現了強烈的失落感,舊有的記憶全然被新的事物所取代。另外一篇更具諷刺的小說〈脫穎〉,描述的是一位台灣工友企圖改造自己的人格,希望能夠享有日本人的待遇。他的夢想終於實現,因為他意外娶得一位日本女子。這位人格改造成功的台灣人,竟回過頭來鄙視自己的家族。朱點人的中文小說點出,日本人是進步的,而台灣人是落後的。他使用反諷的筆法,既嘲弄日本人也批判台灣人。他的作品結構相當完整,特別對幽微心理的探索非常符合他自己的創作高度,他所寫的中文小說開啟了全新的想像世界。
翁鬧將情慾帶入小說
跟他同時期的另外一位作家翁鬧(1910~1940),他的小說產量不多,可以分成兩種面向:一種是表現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心的荒涼與寂寥,一種是描寫台灣的資本主義發展到了最高階段,甚至老人與小孩都不能逃避悲慘的宿命。現代社會的荒野,反映在他的作品:〈音樂鐘〉、〈殘雪〉、〈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在殖民地文學裡,他是第一位把情慾帶進小說中的作家。愛情與肉體究竟是結合的,還是分離的,這個問題糾葛在故事的敘述中。他的愛情一直是破敗缺憾,以致肉慾也從未完成過。
〈音樂鐘〉深沉地刻劃了男性的未遂慾望;而〈殘雪〉則描述一位台灣男子夾在兩位女性中間,一位是具有現代開明思想的日本女性,一位是受到封建禮教囚禁的台灣女性,要在兩位女性之間作出抉擇,竟然有種看不見的張力緊繃在小說裡。留在島上的台灣女性,與活到北海道的日本女性,使得小說裡的男人產生「北海道和台灣究竟哪個地方遠」的苦惱。這似乎點出在現代文明與傳統社會之間,台灣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兩難困境。
〈天亮前的戀愛故事〉純粹是以冗長瑣碎的獨白語言所構成,是相當傑出的現代主義小說。他透過一位男子的傾訴,挖掘內心對各種情愛的經驗。獨白的語言裡充滿了象徵與隱喻,鋪陳一個極其複雜的意識流動。通過雞與蝴蝶的交配故事,暗示作者自身對女性肉體的憧憬,是相當難得的成功之作。
當他說出真正的意圖:「把那女人用這隻胳膊盡力摟抱,貼緊那甜蜜的櫻唇,然後使這副肉體與他的肉體合而為一的時候,『我』這個東西才會體現出完整的狀態。」一位殘缺不全,渴求肉慾的男人,生動地躍然於讀者之前。情慾是使男人變成完整的動力,然而,傳統的繩索也縛住他的狂想與妄念,終至一敗塗地。他另外三篇小說〈戇伯仔〉、〈可憐的阿蕊婆〉、〈羅漢腳〉,更進一步反映了一切事物都被商品化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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