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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20 發布

春天的微風，探問我靈魂何在─ 賈寶玉的春瘧

　春光明媚的春季，氣候乍暖還寒，最易引人陷入春的愁緒、慌亂不安，是為「春瘧」。本報特別邀請朱嘉雯教授為讀者介紹古典文學《紅樓夢》中，如何透過詩句及文字描寫人們因「春瘧」而產生的幽微心境。

　


	《紅樓夢》中描述主角賈寶玉陷入春的愁緒中

春季冰雪消融，氣溫回升，植物開始發芽生長，許多美麗的鮮花逐漸綻放。在這萬物復甦的季節裡，人的生理和心理也醞釀起悄然的變化。尤其是在晴光瀲灩的日子，詩人心中冷卻的情感，似乎也正在一點一滴地重新點燃，他們將愛情的火苗藏在心裡，儘管世界動盪、世人迷亂，相愛的人仍只管做著純粹而溫柔的夢，用一雙似水的眼眸望進愛人的心底……。

春情亂如絲愁意湧心頭



		描寫春瘧之詩句「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紅樓夢》賈寶玉詩作「年還樂應滿，春歸思復生，桃含可憐紫，柳發斷腸青。」/梁簡文帝蕭綱《春日詩》「不寐何為者，幽居事更稠。怯風思鶴冷，聞雨為花愁。」/南宋詩人方岳《不寐》「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唐詩人杜甫《春望》

《紅樓夢》第23回，賈寶玉突然陷入了春的愁緒中，像是林語堂所說的春瘧，也猶如老舍說過的，春天來臨時，那種在屋裡屋外都不安的慌亂。不知為何，寶玉忽然感到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然而園中女孩子們，卻正是處於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哪裡知道寶玉此時的心事？而寶玉的不自在，也只是懶得待在園裡，就想到外頭鬼混，可是到了外頭，卻又是痴痴的說不出什麼滋味來。
　他曾在《春夜即事》中自云：「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蛙聲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春光無限的時節，寶玉任憑自己讓彩霞般的錦被包裹著，在繡帳中依稀聽不真切深夜中隔巷傳來的更鼓梆子聲。此時已失去了睡意，便臥在枕上，窗外的雨聲教人微覺寒意，因此意識到眼前的青春歡樂，將難以長久，好夢總是容易流逝。於是在盈盈的燭淚中，想起林黛玉點點花愁的嗔怨，正像是南宋詩人方岳在〈不寐〉一詩中所云：「怯風思鶴冷，聞雨為花愁」。那嬌懶慣了的丫頭，此時擁被欲睡，不耐煩寶玉在她的耳邊頻頻談笑和說話。

城春草木深化為詩句



	春天最容易引發各種思緒，讓文人寫下動人詩句及文章。

春天竟是使人慵懶無力、坐臥不定的季節，尤其在乍寒乍暖的時候，儘管滿園春色，籬間台階上，也充滿春的氣息，而窗前簷下，更有春的淑氣，放眼望去，「桃含可憐紫，柳發斷腸青」，樹上枝頭，紅苞綠葉，恍惚受過春的撫摩而顯得格外溫存。
　林語堂曾在〈記春園瑣事〉中說道：「我雖未見春之來臨，我已知春到園中了。幾顆玫瑰花上，有一種蚜蟲，像嫩葉一樣青蔥，都占滿了枝頭，時時跳動。地下的蚯蚓，也在翻攢園土，滾出一堆一堆的小泥丘。連一些已經砍落，截成一二尺長小段，堆在牆角的楊樹枝，由於雨後平空添出綠葉來，教人詫異。」
　作家看見地上的葉影在陽光中波動，心裡想著：這是「城春草木深」的時節了。此時人與動物，都會覺得春色惱人，心情也隨之不自在起來。這應該就是傷春的愁緒吧！

傷春思愁徘徊不去

中國文人為傷春而愁，西洋人也以「春瘧」，道出那時節人心的不安。而且是上自人類，下至動物，都一樣的。「連我的狗阿雜也在內」林語堂說道。當他從徽州醫好了「春瘧」回來，又在徽州人廚夫面前誇讚屯溪的好風景。於是觸動了廚夫的故鄉情愁，「事實上他須天天在提菜籃，切蘿蔔，洗碗碟，怎禁得他不有幾分傷春意味？」於是在春瘧的那點不耐煩底下，小菜是越來越壞，又每每吃過飯，他便早早悄悄的外出了。更奇的是，向來不告假的阿經忽然也來告半天假。「他說：鄉下有人來，須去商量要事。我知道他也染上『春瘧』了。」「我說：你去吧！但不要去和同鄉商量什麼要事。還是到大世界或新世界去走一遭，或立在黃浦灘上看看河水吧。」林語堂露齒而笑，阿經心裡也許明白了他的意思。
　同時，書局送信的小孩本已久不來了，現在卻似乎非來不可，就是沒有稿件，只有清樣，他也必來走一遭，或者來傳一句話，或來送一本雜誌。「我明白，他是住在楊樹浦街上，所看見的只是人家屋瓦、牆壁、灰泥、垃圾桶、水門汀，周圍左右一點也沒有綠葉。是的，綠葉有時會由石縫長出，卻永不會由水門汀裂縫出來的……。他非來我這邊不可，一來又是徘徊不去，因為春已在我的園中，雖然是小小的園中。」
　林語堂告訴我們，除了人以外，動物也正在發春瘧：「我的家狗阿雜向來是獨身主義者，若在平日，住在家中，他倒也甚覺安閒自在。……但是現在不行，我的園地太小了，委實太小了；骨頭怎樣多，他還是不滿意。我明白：他要一個她，不管是環肥燕瘦，只要是個她便好了。但是這倒把我難住了。所以他也在發愁。」不但如此，就連小屋上的鴿子也上演了一齣因春瘧而引發的愛情悲劇！

春瘧使人坐臥不安

春瘧的威力不小，作家老舍也指責春風：「老使我坐臥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幹什麼不好，不幹什麼也不好。」賈寶玉的慵懶無力、坐臥無心，也像是突然襲來的一場病癥。小廝茗煙見他這樣，很想讓他開心，便左思右想一遍，然後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寶玉一看，如得珍寶。解了他的症狀。於是將那文理雅道些的，揀了幾套帶進園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那時節正當三月中浣，早飯過後，賈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註)，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斗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隨著這場花瓣雨，春天送來了一個她。

寶黛二人沈浸爛漫春色

　寶玉與黛玉一同閱讀了《會真記》，然後他笑問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著點頭兒。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都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碑去。」說的黛玉「噗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這麼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說說，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別提那些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寶玉與黛玉已經開始體會到初戀的甜蜜與痛苦，而耽溺於崔鶯鶯與張生的愛情故事裡，也讓他們在爛漫的春天，找到了情感的歸宿。

註：《會真記》：唐朝著名詩人元稹著，是《唐人傳奇》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王實甫根據《會真記》所寫的《西廂記》曾被明清朝廷列為禁書。小說《紅樓夢》中，賈寶玉與林黛玉在大觀園偷看禁書《會真記》，即是《西廂記》。